车子冲出地下停车场。
天光惨白，刺得我眼睛生疼，下意识抬手遮挡。
等视觉恢复，眼前的世界让血液都凉了半截。
街道彻底沦为钢铁坟场。
横七竖八的废车堵死了一切去路，几辆还在冒着滚滚黑烟，焦臭味钻进车里。
一辆公交车侧翻在路中央，车窗尽碎，里面传来骨头被啃断的细碎声响，伴随着满足的低吼。
人行道上，几个蹒跚的身影正围着一具残破的尸体，暗红的血混着雨水，在地上画出诡异的图案。
被我们救下的女人捂住嘴，剧烈干呕，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。
“别看，脏东西。”
中年男人转动后视镜，避开了那片血腥。
“王建国，开大货的。你们呢？”
“林折镜。”我轻拍身边妹妹的后背，她的身体绷得像块石头，“这是我妹妹，林照渊。多谢你，王哥。”
“都是活人，客气个屁。”
王建国一脚油门，SUV发出沉闷的咆哮，硬生生挤开一辆燃烧的轿车。
轮胎压过变形的金属车门，刮擦声尖锐得让人牙酸。
“先找个地方躲起来。”
“我叫谢灵云。”那女人擦掉眼泪，声音依然发颤。“我男朋友住这附近，我本来是来找他的……”
她没再说下去，肩膀无法抑制地抽动起来。
林照渊把头死死埋在我怀里，声音细若蚊蚋：“哥，那些……是什么？”
“不知道。”
我摸着她的头发，手心能感觉到她皮肤下血管的惊悸。
“但我们会活下去。”
车在空旷的街道上行驶，雨刮器有节奏地刮着挡风玻璃，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节拍器，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。
透过雨幕，远处几栋高楼浓烟冲天。
像是几支插在城市这块腐烂蛋糕上的黑色蜡D烛。
“我们去哪儿？”谢灵云问，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。
“找油，然后找地方过夜。”王建国敲了敲油表盘，指针已经快要见底。
“过夜？”林照渊抬起头，“我们不回家吗？”
王建国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，嘴唇动了动，终究没说出那个残忍的答案。
家，已经回不去了。
但我不能这么告诉她。
“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，再看情况。”我只能这么说。
车开了十几分钟，一个中石化加油站出现在视野里。
王建国松开油门，车子悄无声息地滑行过去。
加油站里死一般寂静。
便利店的玻璃门碎了一地，货架翻倒，里面像是被洗劫过。
“看着没人。”王建国把车停在95号油枪旁，“锁好车门，别下来。”
“我跟你一起。”我握紧了斧头。
“人多目标大。”王建国从驾驶座下面摸出一把半米长的扳手，在手里掂了掂，分量不轻。
“万一有事，你们开车就跑，别管我。”
他推门下车，动作干脆利落，没有丝毫犹豫。
我盯着他的背影，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。
这人是靠谱，可这鬼地方，谁又能完全相信谁？
“哥，我……我想上厕所。”林照渊拉着我的衣角，脸色憋得通红。
“憋着。”
“不行，我肚子疼……真的忍不住了……”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，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我看向加油站旁边的公共厕所，黑洞洞的入口像一个沉默的陷阱。
“不行，太危险。”
谢灵云这时开口：“我陪她去吧，两个人有个照应。我们不进去，就在门口，你和王哥都能看见。”
我死死盯着厕所的方向，又看了看正在拧油箱盖的王建国。
四周空旷，确实没有任何活动的影子。
林照渊的状况看起来不是装的。
“快去快回！”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，“有任何声音，立刻跑回来！”
“嗯！”
林照渊推开车门，谢灵云紧跟着下去，两人扶持着跑向厕所。
我的视线像钉子一样钉在她们身上。
这时，王建国加完了油，拎着扳手走向便利店。
没过两分钟，他提着几瓶水和几包饼干跑了回来。
“就剩这点能吃的了。”他把东西从车窗扔进来，“她们呢？”
“厕所。”我指了指。
话音刚落。
厕所方向传来一声短促又尖利的惨叫！
胸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，我几乎是弹射出去，推开车门就往外冲。
“照渊！”
厕所门口，谢灵云正挥舞着一根湿漉漉的拖把，对着一个从男厕里爬出来的东西死命地戳。
那东西穿着加油站的蓝色工服，半边脸已经腐烂，露出白森森的牙床，正无视拖把的攻击，执着地朝她伸手。
林照渊缩在女厕门口的墙角，脸白得像一张纸。
我两步冲到跟前，一脚狠狠踹在怪物胸口，巨大的力道把它踹翻在地。
它挣扎着想爬起来，我顺手抄起脚边一块铺路用的板砖，对着它的脑袋，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。
一下。
骨头碎裂的闷响。
又一下。
颅骨凹陷，黑血四溅。
第三下。
直到那颗脑袋彻底变成一滩烂泥，我才喘着粗气停手。
温热黏腻的液体溅了我一手，腥臭扑鼻。
“没事了。”我扔掉砖头，冲过去把还在发抖的林照渊紧紧搂进怀里。
“谢……谢谢……”谢灵云也丢了拖把，双腿软得站不住。
“快上车！动静把附近的玩意儿引过来了！”王建国在车边咆哮。
我们连滚带爬地回到车上。
王建国一脚油门踩到底，SUV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尖叫一声，猛地窜了出去。
“妈的，跟下水道的老鼠一样，到处都是。”王建国骂了一句，猛打方向盘，险险避开一个摇晃着走上马路的丧尸。
“得上高处，找个楼顶待着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谢灵云不解。
“这玩意儿腿脚不利索，不会爬楼。”王建国笃定地说。“至少我刚才在便利店里看到的那个是这样。”
我想起停车场楼梯间的遭遇，他的判断没错。
“去哪儿？”
“前面有个万达广场，二十多层，顶楼是家海底捞。”王建国语气肯定。“以前给他们送过货，后门我熟。”
十五分钟后，一栋巨大的蓝色建筑出现在雨中。
商场正门广场上，十几个丧尸像感应到了什么，迟钝地转过头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。
“走后门。”
王建国轻车熟路地绕到商场后面，停在一个卸货平台旁。
我们跳下车，他用扳手卡住后门的锁头，猛地一撬，锁应声而断。
“跟紧了。”
他推开沉重的铁门，一股食物腐烂的馊味扑面而来。
门后是漆黑的走廊，只有墙角红色的应急灯在闪烁，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。
我们穿过走廊，来到员工电梯前。
王建国按了上升按钮，指示灯竟然亮了。
电梯门缓缓滑开。
“运气不错。”
我们挤进电梯，王建国按了顶楼“23”的按钮。
电梯平稳上升，数字在屏幕上跳动。
18…19…20…
就在数字跳到“21”时，电梯猛地一震。
头顶的灯闪了两下，灭了。
“哐当”一声巨响，电梯箱体骤然下沉半米，然后死死卡住。
黑暗吞噬了一切。
“停电了。”王建国骂了句脏话，“操，只能爬楼了。”
他用扳手**电梯门缝，用力一撬，门被强行打开一条缝。
我和他合力将门彻底拉开。
外面是漆黑一片的楼道。
“手机，开灯。”我低声说。
光柱刺破黑暗，照亮了前方的安全通道。
我们鱼贯而出，踩着满是灰尘的楼梯，小心翼翼地往上走。
终于，我们推开了通往顶楼的防火门。
这里果然是一家海底捞。
装修豪华，但此刻桌椅凌乱，地上全是散落的餐具和纸巾。
透过巨大的落地窗，整座城市的夜景铺陈在眼前。
没有璀璨，只有无数火光和浓烟，将天空割裂得支离破碎。
“总算……安全了。”王建国靠着墙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
我看着窗外，心里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轻松。
林照渊走到我身边，拉住我的衣角。
“哥，我们……”
她话还没说完。
我们身后的厨房里，突然传来“当啷”一声脆响。
像是什么金属的东西，掉在了瓷砖地上。
四个人的呼吸，瞬间停滞。
所有人的目光，都死死地钉在了那扇半掩着的厨房门上。
厨房里，又是一声响动。
这次更清晰了。
是拖拽的声音。
有什么东西，正在里面拖着一口不锈钢锅。
王建国握紧了手里的扳手，筋肉绷起，压着脚步朝厨房门口挪去。
我伸手拦住了他，对他摇了摇头。
“别动。”我的声音压得极低，几乎只有气音，“情况不明。”
林照渊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，指节发白，掌心渗出的冷汗浸湿了我的布料。
角落里的谢灵云更是把头埋进了臂弯，不敢再看。
“当啷——”
又是一声。
这次的声音清晰无比，紧接着是一阵粗糙的摩擦声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满是油污的瓷砖上拖行、爬动。
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。
该死，这里怎么会有活物？
王建国没再听我的，他已经像一头警惕的熊，无声地贴到了厨房门边。
他猛地伸出手，一把将那扇虚掩的门推开。
门内，一个瘦小的黑影蜷在冰冷的操作台下。
那人影正抱着一个不锈钢盆，疯狂地往嘴里扒拉着什么。
听到门口的动静，他骤然抬头。
那是个男孩。
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，头发结成一绺一绺的，脸上糊满了黑色的污垢和食物残渣。
他的眼神里没有丧尸的浑浊与空洞，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才有的凶狠和警惕。
“别过来！”男孩嘶哑地低吼，把那个不锈钢盆抱得更紧了，“吃的……是我的！”
我悬着的心落回了原处。
是人。
“我们不抢你的东西。”我慢慢举起双手，示意我们没有威胁。
男孩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在我们四人身上来回扫视，过了许久，那紧绷的肩膀才塌下来一丝。
盆里是些混杂在一起的剩菜，已经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。
“你叫什么？”林照渊最先反应过来，她慢慢走上前，在他面前蹲下。
男孩没说话，抱着盆子又往操作台的阴影里缩了缩。
“好像吓坏了。”谢灵云低声说。
“小家伙，”王建国收起了扳手，语气放缓了些，“你大人呢？”
男孩的身体颤了一下，他飞快地摇了摇头，那双野兽般的眼睛里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。
答案不言而喻。
又一个孤儿。
“你饿了？”林照渊从背包里翻出一包压缩饼干，递了过去，“吃这个，比那个干净。”
男孩的视线在饼干和林照渊的脸上徘徊。
他犹豫了很久，终于伸出那只乌黑的小手，接过了饼干。
“……谢谢。”
他的声音细微，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。
“我叫林照渊，你呢？”
“夏……夏沐雨。”
这名字听着有些秀气。
“沐雨，你一个人在这待了多久了？”我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夏沐雨撕开包装，小口却飞快地啃着饼干，“天黑了好几次。”
好几天。
一个孩子，在这种地狱里，独自活了好几天。
“电梯不是坏了吗？你怎么上来的？”王建国问出了关键。
“楼梯。”夏沐雨指了指我们来时的方向，“那些东西……不会爬楼梯。我一直往上跑，就跑到这了。”
一个聪明的孩子。
一个被逼着变聪明的孩子。
“你爸爸妈妈……”谢灵云脱口而出，随即意识到自己问了最不该问的问题。
夏沐雨啃饼干的动作停住了。
那种恐惧，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底。
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用力地摇头。
林照渊狠狠瞪了谢灵云一眼，挪过去，挨着夏沐雨坐下：“没事了，以后我们保护你。”
夏沐雨看了看她，又看了看我，最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“先休息。”我说，“天亮再说。”
王建国拖来几张厚重的实木餐桌，在餐厅入口堵成了一道简易的路障。
他分了水，叮嘱道：“省着点喝，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存货。”
我们把几张方桌拼在一起，勉强凑成一张大通铺。
林照渊让夏沐雨睡在最中间，我和王建国一头一尾，算是守夜。
夜色深沉，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。
窗外，这座死去的城市偶尔有微弱的光点在远处的高楼里闪烁。
那是和我们一样的幸存者，在黑暗中挣扎求生。
我翻了个身，黑暗中，夏沐雨的眼睛睁着，直直地望着窗外。
“睡不着？”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，“闭上眼，就能看到它们。”
我沉默了。
那种画面，看过一次，就一辈子也忘不掉。
“别怕，它们上不来。”我的安慰显得有些苍白。
“我知道。”夏沐雨转过头，在黑暗中看着我，问了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问题。
“大哥哥，你说……这个世界还会好吗？”
我不知道。
我没办法对一个孩子撒谎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我说，“但我们得活下去。活下去，才能知道答案。”
夏沐雨没再说话，许久，他闭上了眼睛。
我却再也睡不着。
脑子里反复上演着白天的血腥和逃亡，那些嘶吼和破碎的尸体，还有这个突然闯入我们队伍的孩子。
昨天，我还在为自己的事烦恼。
今天，我需要为五个人的命找出路。
……
天光从窗外刺入时，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。
雨停了。
王建国已经醒了，正在清点我们最后的物资。
他的脸色很难看。
“水，还剩六瓶。饼干，三包。”他把一个空了的背包扔在地上，“我们必须去找吃的。”
“楼下的超市……”谢灵云小声提议。
“超市里百分之百有丧尸。”我直接否定，“下去就是送死。”
“那怎么办？在这里等死吗？”王建国站起身，抄起了他的扳手，“我下去探探路，你们等着。”
“我跟你去。”我说。
“不行！”王建国断然拒绝，“你得留下，她们两个加一个孩子，没你不行。”
我们争执不下时，一个冷静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。
“我去。”
我们齐刷刷地看向声音的来源。
是夏沐雨。
他已经站了起来，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。
“小屁孩，别添乱。”王建国皱眉。
“我没有添乱。”夏沐雨的语气，有着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镇定，“我个子小，不容易被发现。这栋楼，我比你们任何人都熟。”
他的话让我们都愣住了。
他继续说，语速不快，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我们心上。
“我知道那里的消防通道是安全的，我知道负一层的后厨仓库怎么走。你们目标太大，动静也大，下去只会把整栋楼的怪物都引过去。”
他说的是事实。
是冷酷、正确、无法反驳的事实。
“不行！”林照渊第一个反对，她一把拉住夏沐雨的手臂，“太危险了！万一……”
“在这里，做什么不危险？”夏沐雨轻轻挣开了她的手，“我已经一个人活了好几天。我知道怎么躲开它们。”
我看着他。
看着他那双清澈却毫无稚气的眼睛。
这个世界，用最残忍的方式，催熟了这个孩子。
让他变得比我们这些成年人，更懂得生存的法则。
“让我想想。”我说出这句话时，喉咙干得发痛。
其实，根本不用想。
在这种环境下，最优解，往往也是最残忍的解。
我看着这个叫夏沐雨的男孩，然后缓缓从自己的背包里，拿出了一样东西。
一把水果刀。
我把它递了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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